梧桐叶影斜斜地切进窗棂，斑驳的搪瓷盘静卧在五斗柜上，盘底蜿蜒的裂纹里沉淀着细碎的光阴。这盘子原是奶奶腌脆李用的，后来不知怎的成了盛放皮筋发夹的容器，如今又成了时光的标本。瓷白底色上晕开的茶渍，恰似一幅水墨，勾勒出我与奶奶相互缠绕的痕迹。

小时候，奶奶总爱用搪瓷盘给我装脆李。瓷盘崭新，色泽鲜艳。奶奶一边看我吃得津津有味，一边念叨：“酸里带甜，就像日子，慢慢品才有味道?！蔽毅露氐阃罚痪醯美钭雍贸?，却不懂她话里的深意。后来，搪瓷盘渐渐被收进了橱柜，取而代之的是轻便的塑料碗。随后，搪瓷盘便成了我装发圈的物什。

那时的我还不会扎头发，最爱的就是奶奶用这盘子里的物什为我编各式各样的发辫。她枯竹般的手指在搪瓷盘沿轻叩三下，盘中的黑铁发夹便与银丝皮筋碰撞出细碎的声响。那些缠着几根银丝的橡皮筋，每一道折痕里都藏着奶奶为我梳头时的力度；奶奶的手很巧，总能给我扎出漂亮的辫子。我仰着头，感受她粗糙的手指在发间穿梭，偶尔扯痛了我也不吭声，因为知道她总会轻轻揉揉我的头皮，说：“忍一忍，好看哩。”

搪瓷盘上细小的划痕，则记录着她指尖颤抖的轨迹。但是最醒目的裂痕便是盘底那道闪电状的裂纹——那年除夕，奶奶在帮我打理头发时，失手摔落盘子时，为了?；の遥桥套踊屏四棠痰奈艺诘驳氖?，而盘子虽没有碎，却留下深刻的裂痕。如今想来，器物与肉身上的痕迹，原都是时光刻下的同一首诗。

奶奶病重时，盘子成了她生命的刻度。褐色的药汁在瓷白衬底上画出年轮，她总要先往盘里撒一撮桂花，说是要盖过苦味。那些花瓣在药汤中舒展的纹路，与奶奶手背上突起的血管惊人地相似。在这期间，我也学会了如何熬药。某次我撞见她对着盛放桂花的盘子喃喃自语：“三月十二，妹妹学会了煎药…”我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：原来我的每一次成长，奶奶都铭记于心。

如今我回头望去，发现我早已学会了如何扎各式各样的头发：那些曾经缠绕在指尖的发丝，如今早已能利落地束成整齐的发辫。但是每当我扯疼头皮时，却再也没有奶奶的轻揉了。梳齿划过发间的触感，让我想起奶奶那双布满皱纹的手，它们曾在我看不见的地方，悄悄编织着爱的密码。现在的我站在镜前，忽然明白，成长就像扎头发一样——起初总是毛躁松散，后来才渐渐懂得如何将每一缕都妥帖安放。我忽地明白了奶奶曾经在我吃脆李时，告诉我生活的酸甜，需要我自己慢慢地体悟。

这盘子最终搁置在我的书桌上当一件装饰品，像一轮凝固的月亮——就像奶奶在照片上永远凝固的笑容一样。某天浇花时不慎溅入的清水，突然让盘底的裂纹显现出奇异图景——那道主裂纹分出细密支流，恰如奶奶临终前在我掌心画过的溪涧。

斜阳穿过盘沿的缺口，在地板上投下的光斑依然是编辫子的形状。瓷盘静默如初，而它身上交错的痕迹，正轻轻勾勒着那些没有奶奶的春夏秋冬。

学校：福建省明溪县第二中学

指导老师：汤荣轩